几禾

人蠢头秃,文笔奇差。

All Alone With You (二)

  

【两人遇袭二十分钟前】

  “唉,真讨厌,最近几天运动严重不足啊。”石动双叶百无聊赖地踢起一块石子,看着它骨碌碌地掉进湖水,消失在水藻丛中。滑溜溜、漾着奇妙色彩的植物如同海妖的头发。她扭头招呼一旁正忙着采集湖水样本的同伴:“喂,バナナ,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在意的,与其搞那些没有用的不如陪我过两招嘛!”

  大场奈奈震荡试管,水藻碎屑浮浮沉沉,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的橘色。小心翼翼地封好试管后,她笑眯眯地掏出手环抓拍下同伴寂寞而不耐烦的表情。

“这有什么好拍的?”

  大场奈奈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因为双叶很可爱啊。就像仓鼠一样。”

  石动双叶拍开她的手:“你才是仓鼠!早知道这次外务这么无聊就丢给柳小春她们了。现在闲得都快发霉……啊,对了,问问纯那她们进展如何。”

“双叶真是的,”大场奈奈攥住她的手腕制止她,“这里还很危险。小心监听。犯人、可疑社会群体、记者、伺机抹黑厚生省的他国政敌都觊觎此地,随时都可能有情况发生。”

   石动双叶扫兴地收回手:“我也不是支援型监视官,不懂这些真是抱歉啊。不过如果他们真的跳出来就好了,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她微笑,虎牙轻轻碰上嘴唇,很是可爱。

  大场奈奈又按下拍摄键。虽然动作很轻微,但还是引起了石动双叶的注意。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啊?”

“嗯,大概是因为,照片会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吧。”

  石动双叶抬头望向她,正对上那双覆满青苔的眼睛。两人之间不过三五米的距离,被那眼神中的虚空拽得很远很远,仿佛石动双叶正跨过无数流星群、黑洞以及天体的残骸与她对视。                                 

   这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石动双叶搜索自己的记忆,却发现很多与她有关的细节变得有些模糊。

  公布面试结果的时候,她的名字排在什么地方?魔鬼训练之后大家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上,那时她在做什么?庆祝大家一起进入厚生省的宴会上,她说了什么话?她与大家一起分享的点心,虽然味道还萦绕在舌尖,但是她忙于烹饪的身姿却很难想起来了。还有……

  为什么?

  通讯手环突然警铃大作。是Sibyl的文字讯息。石动双叶的眼睛先于大脑锁定了两个关键词:星见纯那、信号屏蔽。

  大场奈奈先她一步冲了出去。正准备追上去时,她回头叮嘱道:“留下来,疏散人群,向克洛她们申请支援!”石动双叶恍惚觉得那样陌生的语气和眼神,绝不仅仅是因为焦灼。

  但她无暇多想,只能尽快冲向人群。

 

  天堂真矢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无论是手臂不知被什么击中的痛觉也好,还是看到命中敌人的子弹穿体而过的惊愕感也好,都消失了。她试图唤醒一丝意识,但只是感到手臂和侧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在流失。这次受伤和平时不同,乐观一些的情况是对方使用了镇定药物,悲观一些的情况是她即将死去。

  这一次会死吗。

  爱城华恋,忠诚的爱城华恋,愚蠢的爱城华恋,她在失去生命前也经历了这样奇妙的体验吗?天堂真矢看到过她的伤口,也是在侧腹,行凶者没有一击毙命。她大抵死于失血过多。

  也许这就是没有阻止她飞蛾扑火行为的报应吧。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死在远离克洛迪娜的荒野里,静静地、慢慢地沉入死神的怀抱,

“克洛…迪娜……”

  好好活下去。

“Ma…Claudine——”

  她不后悔,因为她早已做出了最优选择。剩下的交给命运去取舍吧。

  困意又一次袭来,她仿佛回到成为执行官见到克洛迪娜的那天晚上,在爱人的亲吻和啃噬中漂浮在无垠的海面上。苦涩的海水漫入她的口腔,海下无名的巨兽觊觎着她的生命。

“哦?她是叫做克洛迪娜吗。好名字。克洛迪娜……那个日法亲善大使是监视官?”

  像是海妖一样的低吟,从近处传来,将她从海水的包裹中拖出。变声器都没有掩饰住来者声音中的高傲。他,应该是她,一定是相当骄傲的人吧。

  谁?什么时候靠近的?是不是一直都在?天堂真矢努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黑色,她隐约感到来者蹲下来注视着自己。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在视网膜上成像的只有一片漆黑,没有边际的黑色。

“这可是重要的情报。谢谢你,虽然,你真的很不中用。”

  脚步声由近及远,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前,来者夹杂着笑意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放心,你现在还不能死。睡一会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们可就没有时间睡觉了。”

  无法思考,大脑已然给不出任何回应,她沉沉睡去。

 

  星见纯那勉强地睁开眼睛,所幸隐形眼镜还没有脱落。隐隐能看到周围的事物。她目前处于一个有些颠簸的交通工具的内部。天花板是混凝土结构,很暗,室内唯一的光线在她的左侧,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相当遥远。鼻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甜味,大概是氯仿类药品。大脑昏昏沉沉的,半晌才从外界杂乱的动静中分辨出水声和风吹过脸颊的感觉。

  这是,船上?可看起来并不像在室外。

  她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指尖,向周围摸索,她可能躺在床垫一样的东西上。

  根据干渴程度来看,她至少昏迷了两个小时。她很快冷静下来,决定先装睡等待时机。离栈道入口还有两公里距离时,信号依然没有恢复。身后的枪声,飞鸟扑棱翅膀窜向青空,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逼近她……她甚至没能看到对方的脸就失去了意识。

  枪响了两次,间隔时间很短。天堂真矢的处境绝不容乐观。然而,她的心中毫无快慰,只有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浓重的悲戚。

  真是,她笑话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着别人。为了不让无谓的感情牵绊自己,她开始分析形势:手环、dominator都不在身边,不知道植入皮下的芯片能不能继续发信。令人意外的是,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匕首还在,对方很可能没有搜身,这是好事。只是现在不清楚掳走她的人的意图,甚至连袭击者和绑架者是不是一个人、对方是否为犯罪团伙都不知道。

  水声骤弱,船停了下来。绑架者轻轻地将星见纯那抱起,缓缓地移动。他高大魁梧,身体十分坚硬,走路时关节还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很明显经历过人体改造,还是不怎么高明的那一种。

  以如今的科技水平,将人体的一部分替换成机械零件并不是什么难事。人体改造早已司空见惯,局部人体改造早已被广泛用于医学领域。甚至有健康人为了追求更强大的身体机能,冒着巨大的风险,以非法的方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遍体陶瓷与合金的怪物。收容所与监狱也不乏这种改造人。

  太近了。星见纯那强忍住不适感。对大场奈奈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她的音容、气息,在她的怀抱中获得的无上的安全感……

  所幸对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轻柔地把她抱到床上,体贴地为她盖上被子,然后转身离去。纺织物上附着的香气和她与大场奈奈所使用的洗衣液的气味竟然如出一辙。一瞬间,熟悉的气味让她再也无法坚守心理防线,一下子睁眼坐了起来。

  一间小屋,主色调是淡雅的浅蓝色,屋内装点得很是温馨。对方甚至在棚顶挂了星星灯,和圣诞节时她们用来装点房间的是同一款。她把匕首攥在手里,看向背对着她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东西的怪人。他比想象中的更高,也许不止两米。长而卷的棕发披在背后,如同狮鬃。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黑色面具完全地遮盖了他的脸,他可以被称为眼睛的器官——镶嵌在眼眶中的摄像头转向她。

“我以为你会再假寐片刻,”他的声音低沉刺耳,如同失修的唱片机,“我可以叫你Christine吗?”

    星见纯那飞快地判断着形势,为稳定对方的情绪,她低声道:“嗯。”

  “那么,Christine,想必你有许多疑惑。”他站起身,转向她,行了一个单膝礼。他僵直着身子站起的样子有些滑稽。

“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只要,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

  心理活动是一切犯罪行为的温床。她试图透视面前人的内心。Christine,可能是那位女王,可能是明星,更可能是对他意义非凡的女性,也许是《歌剧魅影》中的女主角。星见纯那的脑海中掠过千万种可能性。

  她决定先从侧面问起,于是抛出了一个自己很在意的问题:“你之前见过我吗?”

  这便是露崎真昼常常和她们提起的,与犯人展开对话的一种模式。再加上房间的风格、摆设甚至气味全部都是她所喜爱的,这并不像是巧合。但她实在不记得与这样的人有过接触。她期待能用小角度设问撕开裂口。

  他轻笑,笑声比他的嗓音稍微悦耳一些,有点像斑鸠的叫声。

“你果然是个令人意外的女孩,Christine。注意到了吗,为你而准备的房间。”他陶醉地张开双臂,星见纯那顺势后退。

“是的,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注视着你。你为了正义挺身而出的身姿,那么凛然。”

  她的胃部顿时翻江倒海,然而她决定让对话进行下去:“监视吗?”

  他突然激动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喊叫着:“绝不会!不可能!我怎么会用那种卑劣的手段染指天使?”他猛地向他走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看到她吃痛而又厌恶的表情,他触电似地缩回了手。

“抱歉,抱歉,我…”他急躁地来回走动,喉咙和身体传来的混合的噪声令星见纯那生出一种想要用匕首刺向他的冲动。

“请你相信我!我对你,唯独对你绝没有恶意!”

  可以谈判的信号,虽然这个人绝不是可以用常识判断的类型,但谈判很有必要。星见纯那思索了片刻,忍着厌恶说道:“我想要相信你,如果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他的声音舒缓了很多:“你当然可以相信我!为了你,我可以不惜一切!”

  星见纯那希望自己没有脸红——奈奈说,每当她面对常识外事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脸颊上出现两抹红晕。

“那么,我想知道有关你的意图、真实身份的信息,我的同伴状况如何,如果可以的话,把我的dominator和手环放在我可以看到的地方,”对待心智似乎很不成熟的交涉对象,先给鞭子、后给糖,“还有,我该怎么称呼你?”

  最后的话让他的站姿放松了一些,他不假思索地把椅子拽到床边坐下来。

  星见纯那绷直身体,将匕首的握柄整个包裹在手掌中。

“我的名字,嗯,我不希望你叫我‘The Phantom’,这不是名字。请叫我Erik,E—R—I—K,我喜欢这样拼,比较贴合原著。”

  果然是《歌剧魅影》吗,星见纯那终于对眼前的怪物生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好感来。在她引以为傲的理性的指引下,她继续谈话:“那么,Erik先生,请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可以吗?”

  他低头停顿了几秒,然后抬起了头,嵌在眼眶内摄像头微妙地偏转了一下:“我是幽灵。”

  那我希望我是哥斯拉,星见纯那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

  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怂着肩。她不禁想起与大场奈奈第一天相识时,对方明明很局促不安,却总是表现出随和自然的样子。那时大场奈奈也是这样坐着,很像是绘本里面孤零零靠在树上,等着小动物们接近自己陪自己玩耍的大熊。

  孤独的孩子们总有相似之处。即使是罪犯,面对孤独也会手足无措吧。至少,法律和道德都没有规定罪犯活该孤独。

  她缓和语气:“如果你有隐情的话,可以告诉我。毕竟……你说你对我没有恶意,那我也会试着相信你。”

  虽然对方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但星见纯那还是感到他很高兴。

“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色相。”

“没有?这怎么可能!”只要是有意识的人类就一定会有色相,即便再清澈,也不至于到达“没有”的程度。更何况,眼前的人极有可能是杀人犯,他的色相怎么可能清澈呢?

“任何检测仪都没有办法检测到我的色相。因此,他们不给我户籍。他们让我的父母把我送到收容所,那里…”他顿了顿,“是实验所。”

  星见纯那震惊,她花了数秒理清思绪:“他们?”

“Sibyl。户籍科。科技部。隶属于它们的走狗。这个国家本身。”

  她劝说自己相信这个男人在说谎。

“那你的身体……”

  他平静地指向自己的头颅:“这具身体不是我的,它属于一个色相浑浊的死刑犯。他们想知道,‘罪恶’来自于身体还是大脑。”

“……所以他们移植你的大脑?”

“嗯。”他的头低得很低,使他看上去更加叵测,“他们把我的脑和一些头部器官移植到这副躯壳里。不知道在我的身体里动了什么手脚。在外界看来,那个‘我’仍然能够正常地交流、运动。甚至很快就有了正常人的色相,离开收容所回到了父母身边。”

“而我……不知为何色相变得极度浑浊,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状态。他们觉得我没有用处,就对我进行了最后一个实验。”他十指交叉,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他们是这么称呼它的——视觉剥离。”

“……”

“他们把我的眼睛和一部分视神经剥离,放进机器人体内,然后把机器人扔到大街上去巡逻。期间我的身体被放入冷冻舱,我的大脑仍然能接收到眼部传来的神经冲动,到后期,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的一切,在一个无法伸展身体的舱体里。”

  长久的沉默。星见纯那习惯性地想去推眼镜,却发现眼周空空如也。

  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她的手环和dominator,放在离她大概有五米远的书桌上。又无言地坐下。

  星见纯那打破僵局:“那你说你一直注视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喉间涌出一阵奇怪的嗡嗡声。要到很久以后她才会知道,那是他叹气的声音。

“我被执行手术是你十六岁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你刚刚十六岁,你的父母不希望你从事危险的工作。但你还是瞒着父母选择进入警校,对吗?”

“嗯……是的。”

“我一直在你的母校所在的街区上,被迫注视着每一个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正常的、幸运的人怎么定义生命,到现在我也无法判断我那时是否可以算作活人。”

“唯一让我有生存实感的人就是你了,Christine。”

“…我?”

“记得吗?只要天气允许,你每天早上六点钟一定会绕着校园晨跑。学校的东边有一片缠满常青藤的栅栏。那时也是花坛里的牵牛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祈祷着能多停留一会,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星见纯那想起来了。朝霞、晨风、温室里四季不凋的牵牛花,蔓着常青藤的斑驳的栏杆,校外零零散散的行人,在那时会准时经过的、与她永远隔着一片栅栏的、蓝白涂装的警用机器人。宛如近在咫尺的异界。

  永远隔着一片栅栏。

“那你…后来怎么样了。”

  他抬起头,声音恢复一开始的平静:“我遇到了神,她拯救了我。把我从机器人中解放出来,给予我自由和智慧,赐予我这个乐园。她是我的救世主。”

   他顿了顿,又说:“你也是。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星见纯那捕捉到这个可贵的细节,问:“你的救世主是谁?”

  “我不能说。但是,你们迟早会遇到她。你们是被‘塔’迷惑的羔羊。她一定会把你们从谎言中解救出来的。”

  星见纯那觉得可以把话题转向犯罪本身了,她努力操控着疼痛到快要炸裂的头,思考下一个问题要以什么形式问出来比较好。

“那么,你认为你是正义的吗?”

他哑然了片刻,回答道:“不是,但是我无罪。”

“挖出遗骸眼睛的人是你?”

“是。”

“你要他们的眼球做什么?是为了报复Sibyl乃至这个社会吗?”

“他们已经死了。死者不需要眼睛。而我需要,”他说得理所当然。“与其让它们白白火化,不如交给我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见证了女儿丑陋遗体的父亲。惨死的一家六口。被袭击的路人。生死未卜的天堂真矢。绑架她并谈论着可疑说辞的怪人。忍耐至今的自己。星见纯那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愤怒:“你说你无罪,难道你没有杀害别人吗?那些人可曾伤害过你?”

  他默然了一会,低声说:“都是我做的,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杀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死者里有两个孩子!他们有什么罪?”

“无辜者必定无罪,但无罪者未必无辜。”

  愤怒使星见纯那克服眩晕感,强撑着身体站在地上,她决心做最后交涉。她宁可在此殉职,都不愿意拖着有污点的生命苟活于世。警察可以怜悯罪犯,但绝不能对他们的罪行有任何认同与包庇行为。

  她直视对方眼睛的位置,缓缓说:“请你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好不容易获得新生,一定不希望在逃亡中悲惨地死去吧。”

  意外的是,他很平静,丝毫没有失控的征兆,他说:“从我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打算活下去。我要用我所剩无几的生命为你做一件事。我不能容忍你受到伤害。”

“如果那件事和杀人有关的话,请你先杀了我,”星见纯那攥住匕首,向他走去,“如果你仍想要报复Sibyl的话,先报复我。”

  他起身试图扶住摇摇晃晃的星见纯那,却被她的匕首刺中手臂,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他反手夺过匕首,扔向远处。她抓住他的手腕,质感像是陶瓷。

“大场奈奈。”他低声说。

  听到这个名字,她一怔。一瞬的破绽被怪人看穿,他把指尖停在她的鼻子前面,释放出某种喷雾。

  昏睡前,她听到他说:“当心枕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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